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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歐巴桑今年九十九歲,以前時常在小公園坐,去年起很少看到她出來了。

 

岳父母、媽媽都和她同年,岳父九十四去世,岳母八十九,媽媽卻只有七十四。萬萬沒有想到,她會走得這麼早,那年,外婆已經九十三,她都還在,怎麼會輪到媽媽呢?「醫死」殺人,我卻束手無策,二十幾年來,餘痛猶在,一直想寫一篇「醫生?醫死?」,可惜至今還沒有動手!

 

媽媽的祖父莆田人,賣豆腐為業,夫婦倆挑擔子來福州,在馬坑落腳,闖出了一片天,有間四扇三前後廂房的房子,還有一大片權屋(出租棺木公寓),數畝田園,堪稱小康。

 

外祖父小名阿弟,在馬坑小有名氣,他十四歲娶妻,外祖母大他五歲,次年為父。

 

眾兄弟姐妹中,媽媽居長,閨名水仙,嫁後,依習俗以「林氏」稱,來台之後,辦遷徙登記,問名字,代辦者不知,戶籍員以「碧玉」填入,成了「柯林碧玉」。

 

媽媽廿三歲生我,腹痛三日,如果是現在,早就該剖腹了,那時只能聽天由命,在鬼門關門口徘徊,總算祖宗積德,終於孩子呱呱墜地,母子平安。

 

和她那一代大多數女人一樣,媽媽沒有讀過書,但她記性好,心算能力強。我小的時候,爸爸經常不在家,她耕作田園,總攬家計,克勤克儉,抗戰前數年間,連續典入了一間房,買了兩塊田。

 

我九歲,讀了一年書的私塾停辦了,學校離家太遠,媽媽送我到外婆家讀書。

 

外公威嚴,大家敬而遠之,外婆對我這個長孫,沒有特別寵愛,鵬飛舅從鵬康舅接手統治權,暗中管轄鵬聚舅和我,實施白色恐怖,只有媽媽回娘家時,才是快樂的時候,不惟只能吃少數幾筷的花菜要多吃,連不准吃的魚肉也要吃,而且媽媽回去以前,還會燒鍋水,替我洗澡,享受母愛的溫暖。

 

民國廿六年對日抗戰,爸爸上班的軍械所疏散到沙縣,廿九年,祖母去世,次年,媽媽帶我們三兄妹遷到沙縣,戰時物價上漲,生活困苦,媽媽益發勤儉了,她找到兩塊地種菜,上山砍柴,大老遠趕墟買便宜東西,到建築工地做小工,雖然後來爸爸去湖南後已較寬裕,媽媽依舊以儉為本,三餐除了自己種的青菜外,黃豆、豆腐、豆渣是桌上常客,長年以鹽水代醬油,炒菜時的油只是意思意思而已。雖然這樣,但她卻用做小工的一月所得,替我買了雙皮鞋。

 

三十三年秋,對日抗戰到了危急存亡時刻,蔣介石號召智識青年從軍,口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一時風起雲擁,我也報名參加,已經集中十日,媽媽發現,傷心欲絕,連續快信阻攔,又請鵬飛舅趕到閩清,正好因省府集中令遲遲未下,縣府把我們送回學校待命,得以順利回家,母子見面,淚眼相對!

 

三十五年底,我們父子三人相繼來台,媽媽和妹妹自城裡搬回老家,恢復農耕生活,卅八年春,爸爸胃疾又患,辭職回鄉,夏,時局緊張,媽媽認為兩個兒子都在台灣,應該來台,爸爸想法不同,正巧這時來個大洪水,困於危樓,造成爸爸想法的改變,終於八月渡台,到達不久,福州就已變色。

 

變色不久,鄉人生活非常困苦,媽媽時常聯合兩個舅舅,一起寄錢接濟外婆,也透過香港寄食油。她經常說有幸抹尾來到台灣,躲過這場災難,在這裡享福。

 

小時候,看到媽媽和祖母爭執,一個在房間,一個在客廳,大聲嚷嚷。在安東一村,時常看到隔壁梅家婆媳鬥嘴,兒子夾在中間的窘景。結婚一年多來,看到婆媳之間,和睦相處,暗自欣喜,卻不知暗潮已生,一個體諒兒子,從來沒提,一個生性倔強,不講,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們在打泠戰,為的是芝麻小事。

 

六十四年底,我即將退役時,買現在住的房子,媽媽說三樓沒有關係,我可以爬,六十五年底完工,帶她來看,她說她來看過,但走錯地方,可見她的重視,的確,買田、起厝,在家鄉,何等大事!因為爸爸吊尿袋的傷口經常要換藥,上下不便,沒有辦法過來住,房子一直空著。

 

六十六年,榮弟回來,帶媽媽到美國,眷村很多鄰居到機場送行,她很高興。陰曆年底,她不放心爸爸,要回來,榮弟送到舊金山,夜裡到達松山機場,我運用關係,直接登機接她,看到一年未見的媽媽,滿臉風霜,不禁心酸,她雙手提兩瓶黑牌約翰走路,我和徐鍵一人一瓶。這瓶酒已經二十六年,我沒有喝!

 

出關之後,叫部計程車,回安東一村,那天下班的時候,發現保蘭帶兩個孩子搬到新家去了,我不知道怎麼跟媽媽說,但不用說,她也猜出來了,怕兒子為難,沒有問。

 

此後,媽媽重作馮婦,過買菜煮飯的日子,做兒子的我萬份愧疚,只能一、三、五留住眷村,二、四、六下午下班,先回眷村看看,再回新家,次晨先回眷村,再去上班。

 

不久過年,保蘭回眷村煮,吃過年夜飯,帶兩個孩子回新家。我給媽媽一筆錢,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往她和我住,弟弟每月給零用錢,妹妹除布年外,也時有給付,不但夠用,還少有積蓄,所以我不用給。

 

那年初夏,公司辦三天兩夜旅遊,我帶媽媽參加,遊谷關、梨山、武陵農場,經宜蘭、羅東回來,加上四十四年花蓮造訪考飛母子,她算是走了半個台灣。

 

七月十二,爸爸生日,講好在新家做,媽媽贊成,不意來個颱風,買菜不便,又改到館子去。不久,爸爸住院,媽媽一個人住,保蘭過意不去,說搬過來住,媽媽雖半信半疑,但已講好明天搬。這時爸爸情緒不穩,醫生認為已經無望,不如回家。回新家,爸爸換藥問題無法解決,只有回眷村,媽媽搬來的事中止了。兩個多月之後,她與世長辭,成了終身憾事!

 

媽媽病發送醫院之前,保蘭從新家過來,傷心流淚,以毛巾為她擦臉,頻頻喊媽,不久媽媽醒來,撫其手說我沒有事,可憐這是多年以來婆媳惟一的對話,也是最後的對話!

 

住院的第二天下午,在加護病房,媽媽陷入昏迷,大家以為在睡覺,醫生也沒有處理,半夜我有點懷疑,問護士是睡覺還是昏迷,答案居然是昏迷,我急忙打電話到心臟內科主任家,他電話指揮護士作緊急處理,第二天醒來已不會說話,直到兩個月後去世時止,只說了一句「沒東西講」,答復依貞問怎麼都不講話。

 

有一次,和保蘭在院子裡談起老了以後那裡去,她說她住女兒家,我說我住救濟院,媽媽在屋裡聽到,開門出來,輕聲對我說:「你住救濟院?」憐惜又無奈之情,溢於言表。

 

二十五年了,玻璃板下的照片已經很舊了,可以讓媽媽寬懷的是,我沒有真的住救濟院!

 

依奶,我想念妳!

 

2003.9.17脫稿於台北市

2016.6.4重讀此文不禁淚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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