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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照相  

 

鄉人稱山裡人為「嶺表」,因其孤陋寡聞,「落城」,進城也,嶺表落城,其結果可想而知。

 

我家住福州西門外,鄰近無山,卻是十足的嶺表,所見僅稻田、菜圃、果樹、池塘、浦(小溪)、雞、鴨、鵝、豬、牛、麻雀、白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夏夜稍晚入寢,廊前小坐,也無非涼風習習,螢火點點。

 

六七歲隨父進城,看到道路寬闊,滿街行人車輛,心驚目眩,坐在黃包車上,車夫拉著奔跑,龐然大物的公共汽車,由遠而近,擦身而過,驚險萬狀,差一點沒有喊出聲來,夜裡燈火明亮,人聲嘈雜,熱鬧勝於過年,雖沒有目瞪口呆,也覺得眼界大開。

 

再大一點,隨外祖父進城看戲,「戲園」裡擠滿了人,鑼鼓喧天,「水月燈」色如月光,發出呼呼之聲,戲目「白玉堂大破銅管陣」,機關佈景,瞬息萬變,目不暇給。

 

戲散上館子,全是年節才吃得到的葷菜,而且味道迥然不同,酸甜兼備,飯裝在草包裡,倒出來芳香撲鼻,粒粒可數,與平時吃的「飯黏劑」(很乾的稀飯)大異其趣,那感受只能以天上人間形容。

 

上學已不止一年,進城照相,福州話叫「夾相」,師父借我一支自來水筆,插在新的學生裝上左口袋,然後讓我坐著,自己站在一個盒子後面,黑布蒙住上半身,折騰了半天,捏一下手上的東西,接著說好了,過幾天,拿到照片,和鏡子裡的我一模一樣,到底是怎麼「夾」的,搞不清楚。

 

一九三七年對日抗戰,翌年為避日寇空襲,從福州坐江輪直放沙縣,兩岸景物,長了腳似的,不斷移動,沿途所見,五花八門,數日之後,自西門外登岸,遠遠看到好高的圍牆,開個好大的門,裡面還有街道行人,百思莫解,第二天從那道門進去,才知道那是城牆和城門。

 

有一天,公共體育場演電影,結伴往觀,只見廣大的草地上,掛著一塊大白布,遠處架了一部機器,吐出光芒,照射白布之上,居然有山、有水、有房子、也有人,人的嘴巴在動,卻沒有聲音,一會兒出現字幕,告訴你他們說些什麼,原來這就是電影!

 

回程經過城門,高高掛個人頭,以報紙自上覆蓋,若隱若現,說多可怕有多可怕!閩北多土匪,抓到難逃砍頭。

 

次年年底,父親趁朋友回鄉之便,託他帶我回去,在水南坐汽車,風馳電掣,沒好久就到了六十公里外的南平,晚飯上館子,好大一盤「素會」,裡面甚麼都有,寬寬的扁粉,至今難忘,晚上住旅館,和家裡大不相同。

 

次日他送一包香菇、一瓶醬油讓我帶回家,這瓶「民天醬油」,用筷子沾了往口裡送,「別」一聲,一口飯已經下肚,真是此味只應天上有,至今沒有再吃過這麼好吃的醬油!

 

其後舉家遷沙,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凱旋回鄉,坐民船順流而下,水急灘多,驚險刺激,一天半到福州,嚐到了「輕舟已過萬重山」之快。

 

城內賃屋而居,初次接觸到「電」,初生之犢,不知它的可怕,自己裝電燈,那時天將黑來電,天大明停電,趁停電時,看房東的燈怎麼接,依樣葫蘆,來電時真的亮了,好高興!

 

長我三歲的四舅同我們住,看到東街理髮店用「電吹」,和沙縣的炭熨不同,想開洋葷,有一天我們一起去,問老板是否可長保髮型,老板說,只是吹乾而已,大失所望,也莫明所以。

 

一九四六年乘輪來台,看到了海,也看到鐵路,坐了火車,用了自來水,大概是年事較長,馬上進入狀況,沒有出洋相。

 

嶺表脫殼,一九四八年到草屯,滿街理髮店都沒有吹風機,最後一家在櫃子裡翻了出來,理髮小姐不會用,自己動手。

 

卅餘年來,走遍全台各地,坐盡不同等級的車子,包括過山洞滿臉煙塵鼻孔漆黑的代用車廂,還坐了各式各樣的飛機和直升機。

 

一九八三年居然出了國,這時,和初次進城一樣,又成了嶺表,兩架相機,看到什麼照什麼,候機室、機艙裡、空中小姐、空中少爺、免稅店店員,一律入鏡,更別說各色人種、不同建築、奇風異俗和秀麗風景了!

 

起初,一年一次,接著兩次,數年後,大陸開放,更增為三次、四次,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吃所未吃,大陸沒有走過的省,已是鳳毛麟角,小時候有如天上的上海、北京、廣州、蘇杭等地數度造訪,氣象預報中世界各大城市,沒有去過的寥寥可數,見過金字塔、吳哥窟、尼加拉瓜瀑布….,乃至當年禁地的柏林圍牆、莫斯科紅場….,巴黎、東京、日內瓦、新加坡等地,留跡何止一次。

 

歷年拍的幻燈片,累積到一萬五千餘張,保存非易,數年前,從傳統改為數位,所拍照片,可以任意剪裁調整,存於電腦,不再佔用空間。

 

世事瞬息萬變,嶺表不復當年,鄉僻小子已白頭,回首前塵,有欣慰,也有惆悵,惆悵已難再作遠遊!

 

2006.8.15初稿於霧峰別業8.26完稿於台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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