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嶺表部落格

柯厝，我生長的地方，它可能已成為歷史名詞，多年以前，它被劃入金山開發區，因開發步伐緩慢，拖延未拆， 2000年十一月，忽然通知要地，短短十幾天時間，全部住戶遷離，大部分自行「過渡」，等新房子蓋好，再行遷回。2002年一月，新房蓋好，選屋後繳清價款，就可遷入，總共蓋了二十六座，附近各鄉的拆遷戶全都集中一起，名叫「馬榕小區」，柯厝之名已經不見。

福州是府的名字，也是福建省省會所在地，清代早期從市中心一分為二，東面叫閩縣，西面叫侯官縣，後來兩縣合而為一，叫閩侯縣，對日抗戰時，國府主席林森逝世，因為他是閩侯人，為了紀念他，把閩候縣改名林森縣，後來又把市區挖出來，成立福州市，柯厝屬林森縣。

兩岸隔絕了幾十年，民國七十七年我第一次回去時，林森縣又恢復為閩侯縣，但柯厝卻劃入福州市郊區的建新鄉，幾年後，改鄉為鎮，前兩三年，廢郊區，編入倉山區，成為真正的市區。

用台北來比，柯厝好像是二重埔，以前，從台北到二重埔，一定要走台北橋過河，經三重埔到二重埔，中興大橋建好之後，從成都路一過橋就到了；柯厝也是一樣，以前從城裡到柯厝，要從洪山橋過閩江，再往南走到柯厝，一年多前金山大橋建好，直接過江就是市區，不必再繞洪山橋了！

柯厝是個小村，我小的時候，大概有六十幾戶人家，除了過浦有一排房子約八九戶姓林，叫做林家代外，全部姓柯，聽說是從蒲田遷來的，有一個廟，但沒有祠堂，也沒有族譜，編有輩份，是「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八個字，再前面是那些字，沒有聽說過，我是「有」字輩，前幾年聽說，這八個字已經用完了，沒有人出面討論如何延續下去，這一下再來個遷村，又是鄰近村子的大融合，恐怕更是難以為繼了！

柯厝是純粹的農村，男人除極少數服公職外，大多習藝，到城裡甚至外地謀生，田地由女人耕作，每戶的田地不多，由於春夏之交，幾乎年年淹水，淹死秧苗，早稻的插秧時常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是否有收成，還得看天，加以沒有水利設施，水是靠人工從池沼或小溪「車」上來的，非常辛苦。現在沿江有了堤防，已經不會淹水了。

淹水福州話叫「做溪水」，對大人來說，是很無奈的，要把樓下的東西，往小小的樓上搬，連餵的雞都不例外，三餐也在樓上煮，一連好多天關在樓上，甚麼事都不能做，一旦水退，那就事多了，洗刷房子，清理泥漿，東西再往下搬，更麻煩的是田園裡被水淹死淹傷農作物的清理和補植。但小孩子們卻覺得很好玩，因為水是從上游流下來的，淹水時，有時是晴天，有時下雨，但不是暴雨，和台灣隨暴雨而來是不一樣的，小溪和池塘的水漸漸地升高，然後進了門前的空地，像我們家門前的大石埕，水慢慢地由淺而深，這時候，小朋友們都跑到埕裡潦水，水越來越深，進了房子，通常會淹到半個到一個人高，這時候，大人和大孩子們會卸下房子的門，把幾扇綁在一起，用晒衣服的竹篙撐著走，叫做「柴排」，可以去穿門子，可以去撿漂流的木材，也可以到田裡刺從魚塘裡溜出來的鯉魚，可惜那時太小，沒有嘗過這種樂趣。

柯厝附近沒有學校，依清伯請了個老師教他兒子，村子裡的小孩可以在這個「書齋」附讀，我八歲（六足歲）啟蒙時，也在那裡讀，第二年，它就散了，洪山橋橋頭雖有個西洪中心小學，離我們家大約五里，每天往返四趟，遇到雨天，路滑難行，對一個九歲的小孩，實在不適宜，於是我被送到外婆家，因為她家鄰近有學校，小小年紀，就嘗到了離鄉背井的味道。

我十幾歲的時候，因對日抗戰，舉家遷居沙縣，田地由寶蓮嬸耕作，有一年寒假回福州，隨寶蓮嬸的婆婆六婆到她住的長樂縣潭頭收租，次日坐汽船到南台，已是傍晚，要回上塘姑母家，必須坐渡船過江，走到渡船頭，太陽還有一丈多高，渡船已經沒有，急於過江，就僱了隻船，沒有想到船行不久，天漸漸暗下來，江心風大，船上只有船夫和我兩人，我又身懷現款，想到「山東響馬，福建船夫」，真是不寒而慄，所幸他沒有動我腦筋，平安抵達李厝渡船頭。

船到時，天色已暗，走不遠，越發看不見，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怎麼辦呢？停下來，靜一靜，仔細看，有一條一點點白色的影子，應該是一條石板路，循著白影一步一步走，果然是一條路，但不知道會通到什麼地方，這時候決定，只要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一定學小說裡的辦法，叫門請求借宿一霄，走啊走的，前面有一片特別黑的東西，好像是房子，等到走近，果然不錯，我就叫門，先問這是那裡？裡面答說「莫厝」，這時似乎已經有點習慣了，膽子也變大了，既是莫厝，離柯厝只有一點點路了，我沒有請求借宿，繼續前行，到了寶蓮嬸家，也就是我們的祖屋，她已經睡覺，起來要煮晚飯給我吃，我說不用了，向她借個燈籠，一個人走到鄰村姑母家去，本來，我膽子非常小，怕鬼，怕狐狸精，那天晚上，經過磨練，膽子變大了，原來人是有很大彈性的。

九歲離家之後，曾斷續回柯厝住了兩年，十五歲遷居沙縣之後，就沒有再回去住過，算一算總共只住了九年，扣掉三足歲以前的事記不得，只剩下六年，可是，柯厝的點點滴滴，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二○○二年六月二十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