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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坑位於福州西門外,有王厝裡、陳厝裡、林厝裡三姓。外曾祖從莆田挑擔子來福州賣豆腐,成小康,在這裡落戶。


地藏寺,馬坑的地標,院舍寬廣,環境清幽,西壇小學初期借用其多餘房舍設立。


寺的對面是茶桌,店前空地加上道路,形成一個廣大的石埕,左右兩顆大榕樹,綠蔭滿地。


從城裡出來,林厝裡在路的右邊,往前一點,左轉一條岔路,路旁有石人石馬,路不長,盡頭右轉,是陳厝裡、廟和王厝裡。


鄉人稱廟為「境」,有戲臺,雖無雕梁,卻有畫棟,每年正月十三迎年,熱鬧非凡,廟祝長得矮小,沒有腳趾,人稱「沒腳指」而不知其名,他負責盡職,村民婚喪喜慶,全都跑在前頭。


王厝裡有位王光森,中過進士,當過知縣,人長得體面,字寫得漂亮,外公家的春聯全由他包辦。


馬坑境內有山,鄉人靠山吃山,闢為墓地,丁厝是關係企業,它和旅館一樣,分等級,每間停放口數不一,還有統間。在馬坑,常常會看到牆上貼著「權屋出租」的紅紙條,就是丁厝出租。


每逢良辰吉日,殯葬隊伍,不絕於途,中西樂隊,沿途吹奏,茶桌坐滿了人,榕樹下停著平時沒有的馬車和人力車。


離外公家不遠的「萬人坑」,相傳埋有不計其數戰亂橫死的人,還有簡陋的丁厝,它有如牛欄,高不及人,沒有牆壁,棺木擠成一堆,有的歪倒在地,雖位於大路之旁,但行人稀少,非常可怕。


隔村梅林一帶,有許多糞池,成群結陣,設於道路之旁,供儲存大糞。早上,挑著糞桶的婦女從城裡出來,絡繹於途,經馬坑往梅林而去,大糞之上,放些稻草,防止濺出,雖然如此,多多少少,還是難免,大家都久而不聞其臭。


外公家鄰近茶桌,四扇三,火牆包 ,有前後廳、左右前後房,前後天井、前院左右披榭、後院左為廚房、飯廳,右為柴厝,前天井左右各放一缸,內種荷花,後天井有顆玉蘭花,高丈許,週圍圍繞許多草花,間以盆景。


和居家相連的是一大片丁厝,對外開有大門,與前廳有旁門可通。


外公襁褓時坐米籮由父母挑來福州,十四歲娶王厝裡女為妻,長他五歲,十五歲做爸爸。他的絕大部分收入靠權屋,每年三節前後,他和外婆都忙著進城收「丁厝租」,平時看戲、打麻將,過著優哉游哉的日子。


九歲時,因村裡私塾停辦,學校太遠,母親把我送到外公家讀書,剛去那天晚上,鵬飛鵬聚兩舅問我,敢不敢一個人從前廳走到前房、後房,轉後廳,再回到前廳,我走了,他們說再走一次看看,我奇怪這有什麼困難,隨即再走一次,他們說好厲害,你不怕鬼嗎?接著說了一大堆鬼故事,從此,我和他們一樣,不敢走了! 



起先,我和大姈睡,後來,改和二姈睡。二姈新婚,面對著房門,放一排衣櫃,外面全是鏡子,兩個小舅舅說,晚上照鏡子會看到鬼,因此,晚上絕不進房,要睡覺時,低著頭進去,眼睛半開半闔,急步往床前鑽,但總還是隱隱約約,看到鏡裡的影子,上床之後,雖然閉緊眼睛,腦海裡仍舊鬼影祟祟。



外公家的水井設在丁厝裡面,二姈進去挑水,害怕,時常找我作伴,對日抗戰時,鵬藩舅在水井附近挖個地下防空洞,雖然打了洋灰,仍舊滲水,我經常要參加舀水工作。


丁厝的盡頭有個菜園,倒塌的丁厝開闢的,四週高牆仍在,兩個舅媽常在裡面工作,外婆有時讓我進去找她們,小小的我提心弔膽,穿行於寂靜的棺材陣間,風吹草動乃至一聲蛙鳴,都會嚇出一身冷汗。


不知道是否嚇到心坎裡去,有一次,夢到鵬康舅成為厲鬼,追捉我,非常危急的時候,鵬藩舅救了我。抗戰初期,鵬康舅得腦膜炎死於沙縣,我怕夢境成真,一直放心不下,四十年後藩舅謝世,還有點擔心失去保護,鵬康舅會不會又來找我?


到馬坑不久,鵬康舅建立地下組織,把兩個弟弟和我納入,控管我們的行為,以軍階的升降為賞罰,不久他考上警士離家,指定四舅鵬飛接替。


鵬飛舅青出於藍,控管得更嚴,我較聽話,經常有排長可當,鵬聚舅不大聽話,時常徘徊在班長和大兵之間,有好東西,要貢獻給他,可以連升數級,鵬聚舅曾升到營長,但一會兒又降為大兵,有一次,他憤而革命,很快,他的課本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到,最後只好投降。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吃飯,每餐飯前都有規定,魚肉不能吃或極少的限量,花菜等較貴的蔬菜限量,鵬聚舅降級大多因此,我雖強自壓抑,但非常不好過。媽媽回娘家時,盼望她能發現,可是規定今天要吃好的,而且非吃不可,否則以抗命論。


「白色恐怖」,鵬飛舅是始作俑者!


外公外婆規定,簡單而固定的家事,如拂桌、掃地、搓紙媒、換痰盂水分配給兩個小舅舅和我做,非固定的臨時指派,項目有到一里外的「下底店」為外公買豆腐仔,到林厝裡替外婆買現擠的牛奶。


比較特別的是撿字紙,字是聖賢的眼睛,字紙不可亂丟,這工作在清晨做,隔幾天一次,算是行善的一種,一手提字紙籃,一手拿夾子,巡迴全村,把撿到的字紙送到字紙爐焚化。


更特別的是「討花彩」,丁厝有新的靈柩進來,謂之「暫厝」,對喪家來說,和下葬完全一樣,丁厝所有人要陪同照顧,忙進忙出,所有儀式完成之後,再到前廳奉茶,最後是送客,這時要穿插這個節目,大人不好意思開口,就落到小孩的頭上了。


果園和大門外牆邊,種了許多桃樹,桃子才結果不久,就偷偷摘來吃,雖然沒有甚麼味道,但勉可解饞,俗語說「桃仔李仔,吃死孩子」,怕,又逃不過它的誘惑,邊怕邊吃,邊吃邊怕,從花生米大吃到成桃。


民國廿七年,因對日戰爭離開馬坑,避居沙縣,外公也因客戶紛紛避往內地,丁厝租難收,而致家道中落。


抗戰後期,在閩清讀書,距福州較沙縣近,卅三年暑假回福州,常常在外公家吃「稀稀粥」,一次飯後,他輕聲自語「扁擔鼻裡幫舖」,一語道破,我才知道他艱難的程度,當時年少,想不出辦法,未作回應,除了有時到姑姑家住外,硬著頭皮,繼續幫舖到開學,不知道媽媽後來有沒有給外公補貼。


外公家的糞坑 設在果園,小時候沒有用過,這次回來,不能不用了,它是在糞池上架設廢棺材板,如廁時蹲於兩板之間,板成弧形,不易站穩,加以長年風吹雨淋,有的地方長了青苔,蹲在上面,戰戰兢兢,果然有一次,一隻腳滑了下去,沾上許多穢物,萬幸沒有整個人掉下去,否則如果淹死在大糞裡,豈非遺臭萬年!


馬坑,不但是媽媽的娘家,還是我住了兩年多的地方,其間雖恐懼多於歡樂,但兩岸隔絕期中,我還是很想念它。


七十七年,第一次回福州,地藏寺一帶,完全變了,沒有半點舊的痕跡可尋,很久才找到外公家,印象裡高大寬敞的巨宅,變得矮小破爛,外公外婆,早已物故,想補盡一點孝道,已不可得,一大家子人,星散各方,只有秀月 夫婦居住其中。


滄海桑田,此之謂乎?


民國九十四(2005)年四月十七日脫稿於台北市福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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