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民國廿七年,對日抗戰的次年,爸爸服務的軍械所疏遷到沙縣,不久,我們兄弟也以眷屬身份和舅媽等一起去,輪船逆閩江而上,經南平,再朔沙溪至沙縣,在西門外登岸。


它是閩北一個小縣,保有完整的城牆,城內外到處可見火燒過的斷垣殘壁,寫著比斗還大的標語,為剿共期間的遺跡。


家家戶戶,大門常開,外加一道關著的矮門,中年以上婦女的服裝、髮髻、頭飾都是清代款式,個個裹小腳,桌子、板凳、鍋蓋擦得雪亮,上面不計其數的蒼蠅,黑白分明。


很多傢俱都是竹做,床、桌、椅、凳,一應俱全,醬油用削成多角形的竹筒子裝,大小不一,可提可挑,兒童以空筒練習挑水,從小筒挑到大筒。


食米外紅心白,煮成飯後呈淺紅色,番薯乾處處可見,有全乾的,有半乾的,還有現匏的皮絲煙。


廁所是方形的坑,架幾塊木板,滿坑的糞便,上面爬滿了蛆,每當大便落下,嗡的一聲,紅頭蒼蠅應聲起舞,有時還給一塊,找兩毛,弄得滿屁股穢物,便後在牆上折段篾,或事先撿塊瓦片,一刮了事,婦女在家使用馬桶,由男人端到廁所傾倒。


爸爸租個臨街樓上房間,用醬油筒權作我們的夜壺,有一次滿了,弟弟往後面屋頂倒,漏到廚房裡在煮飯的灶上,房東太太正坐在馬桶上,邊辦事,邊看灶裡的火,哇哇大叫。


此地瘧疾流行,俗稱打擺子,我們都被傳染,冷的時候直打哆嗦,蓋再多被也沒用,熱起來頭昏腦脹,天旋地轉,很不好受,服奎寧丸之後好了,每隔一段時間再服一次,沒有再患。


爸爸每天加班,我們睡了,他還沒有回來,弟弟很快就睡著了,我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眠,附近時常有人去世,久不下葬,嗩吶隔不久吹一次,聲如鬼鳴,非常可怕,後來,爸爸把弟弟送回福州,剩下我一個,更加害怕。


爸爸同事陳技士住隔壁房,進出必須通過我們房間,他租個老婆,臉上擦很多粉,週六晚上來,週日黃昏回去。


樓下是個賣生煎包子的,站在陽台往下看,煎包子的過程清清楚楚,看久了,覺得我也可以當師傅了。


隔壁是個客棧,從壁縫可以看到一排竹床,上鋪草蓆草墊,樓下經常有不一樣的人在聊天、抽水煙、端個大碗吃飯。


舅舅家對門住個老鄉,他有個兒子比我大,時常看到他父子對話,老爸說福州語,兒子說沙縣話,很有趣。


除了板車,沒有任何車輛,從水門下去,過浮橋,到水南,公路從這裡過,上通永安,下達南平,除了汽車站有幾間房子外,別無建築。


小學是最高學府,常常看到辦喪事的,門口掛兩個大燈籠,一個寫「五代同堂」,一個寫「小學畢業」,拜戰爭之賜,陸續有省醫學院、省福中、助產護士學校和林森師範遷來,最高一下子變成最低。


軍事機關是省軍管區最早搬來,有時會看到一個穿軍服、斜掛指揮帶、穿馬靴的軍人,騎一部摩托車,在寧靜的街道上疾馳,噗噗之聲震天,八面威風,他是軍管區處長楊華。


後來測量局、教導團、七十軍軍部也相繼而來,軍長的兒子騎高頭大馬逛街,也非常拉風。


西門街有一家店,掛了幅字:「我志未酬身先苦,江南到處我啼痕。」寫得龍飛鳳舞,也很感人。


縣城有西山和赤珠兩小學,我轉入西山,報到時,同學們看到來了個福州佬,非常新奇,圍著我打後腦袋瓜取樂,回頭看,這邊又捱了,轉來轉去,就是抓不到,我越氣,他們越樂,笑成一團,最後,我裝要轉頭,卻只虛晃一下,有人以為要轉,舉手打,抓到了,我大力反擊,原來他是校長黃光邦的弟弟,叫光初。


除了校長在福州念的高中,總務主任在南平念的初中外,老師都是本校畢業,算術老師用沙語教學,聽不懂,造成我的降級,四下念完念四上!這時老師全換了,清一色福州人,當然不是小學畢業的了。


空襲警報越來越頻繁,軍械所遷到離縣城很遠的山裡,爸爸把我寄在同事林友彰家,由他太太「友彰姆」照顧,沒有床,睡在兩尺多寬的長椅上,每天和賈鼐結伴上學。


沙縣多土匪,抓到不是砍頭就是槍斃,我曾經在西門城門洞裡,看到掛著報紙包著的人頭,出城門左面就是刑場,卻是我們上下學必經之地。


因為避警報,下午晚上課,放學已天黑,賈鼐帶有含脂的松木,在城門洞點燃,兩個人靠得緊緊的默默前行。


有一天,他沒有上學,我在城門附近等了很久,希望能夠有人出去,好跟著走,但是沒有,只好硬著頭皮走,出城門不遠,聽到前面有人在大聲嚷嚷,為自己壯膽,雖然和他有一段距離,對我也不無幫助。


廿八年年底,環球印書館掌盤使烏弟回福州,爸爸託他帶我回去。


廿九年春,傳說日寇即將來攻,天天都聽到演習的砲聲,非常害怕,游藩叔包民船接他媽媽到沙縣避難,我也倉皇隨行。


這次沒有進城,在狼口環球印書館的倉庫住了一個多禮拜,風聲已過,原班人馬又包船回去。


同年秋,祖母逝世,次年春,媽媽帶我們三兄妹遷往沙縣,在赤珠坊住,沒好久搬到西門外,那個大房子裡已住了兩家爸爸的同事,賈鼐的爸爸為其一。


再回原校讀書,校名已改為和仁,赤珠也改為信義,徐楚孚、賈鼐、我三個同班,又住得近,經常一起上學,和吳剛同一張桌子,前面是賈爾娥和翁愛美,教室小,桌子排得很擠,時常為了爭空間而推擠桌子。


數年之後,賈爾娥和信義的董北光兩個醫學院教授女兒都在福高讀書,成了名女人。


戰時米價日高,早餐稀飯,媽媽撈兩碗乾些的,讓我們兄弟吃了上學,她和妹妹喝的,幾乎已經是米湯,米的量杯是煉乳罐,每餐煮幾罐,有其定量,為了節約,我用小鐵槌把罐底敲成弧形,媽媽看到,也默未作聲,不久,媽媽胃痛,大家都知道,是餓出來的,多煮些乾的稀飯當藥吃!


我和賈鼐時常一起去採番薯葉做青菜,抓癩蝦蟆當田雞吃,後來媽媽找到一塊荒地,又撿到一塊田,種植蔬菜。



沙縣離海遠,戰時運輸困難,鹽是配給的,而且價錢不菲,爸爸的工作,需要用鹽,常有節餘,變現貼補家用,不無小補。


山居者早上挑一擔木柴進城賣,回程經過我家門前,我上前用沙語問「鹽要不要」?他一定含笑點頭,跟我進門,雙方歡歡喜喜成交,對他而言,鹽是非常重要的,有此奇遇,是意外收獲。


附近有個福州老太婆,賣東西不分種類,一律六分,她用自己發明的普通話說「即關柄,即關坪,通通都是尿分」,這一段話,成了她的商標,我們替她取個綽號,叫機關槍連。


卅年冬,爸爸為了增加收入,供我讀書,遠走湖南,家搬到西門街城牆邊巷子裡,它是一間大房子,臨時用木板隔成大小不同的房間,隔間高僅六尺,住在一起的非親即故。


一家四口一間小房,只能安一張床,那時我住校,只有寒暑假在家,曾在新婚的有田哥房裡安過床,也曾在環球印書館借宿一段時間,夜夜聽到西門街上哀怨的胡琴聲,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


後來我找到一根長木,架在隔間的樑上,上面舖以床板,成一張床,睡在上面,不久在床頭兩根樑間放塊板,又成了張桌子,放把椅子在床上,在上面讀書寫字,怡然自得!


沙縣產香菇、紅菇、玉蘭片(冬筍乾),香菇貴,逢年過節一嚐,玉蘭片可能更貴,色香俱佳,不知何味,紅菇產季價廉,富營養,煮粉干很好吃。


最普遍的是芥菜,一片葉子可重達一斤多,割其葉而非整株採收,煮時快爛好吃,豆腐種類和吃法都很多,那時候,我們家除了自己種的蔬菜,以三豆為主,何謂三豆?黃豆、豆腐,豆渣也,尤其豆渣,它炒煮兩宜,作料除了蔥,只有鹽。

有一次,有人在溪旁殺「骨凍」,已經破了肚,跑掉了,我在游泳撿到,它是長在山巖間的蛙,所謂山珍也,回家煮了一飯碗,味道之美,真的是無法形容! 

卅二年,隨學校到閩清,卅四年春回到沙縣,多了許多缺手缺腳的傷兵,這些人為國傷軀,值得大家尊敬,但他們橫行霸道,雖然有的拄著拐杖,有的擺動一隻衣袖,打起架來,有如凶神惡煞,誰要被纏上,誰就倒楣。


卅四年秋,抗戰勝利,遊行、放鞭炮之外,還有兒童著戲裝,站在大人肩上表演的肩上戲,夜夜笙歌,人山人海,歡聲雷動,震撼了小小的山城。


那年冬,媽媽帶我們兄妹三人,隨測量局所包民船順流而下,勝利還鄉,一天多就到了,大有「輕舟已過萬重山」之概。


卅五年冬來台,沒有想到兩岸隔絕了數十年,其間,除了想念福州,也想沙縣,越來越覺得它是我的第二故鄉。


七十七年回去,雖然只有短短的十幾天,還是抽時間到了沙縣,賈雄夫婦專車陪我去,路上說他已專函通知縣府,反對已來不及,只好隨緣,那天正好端陽佳節,縣長主持閩北各縣龍舟競渡,由政協主席接待,中午盛宴於招待所,飯後統戰部主任陪同參訪,有點衣錦榮歸的味道,卻不大自在,晚餐之後,匆匆原車趕回南平,實感意猶未盡。


四十幾年之後的沙縣,雖滄海桑田,但還有跡可尋,李剛路和水門,保持原樣,水門外的龍舟競渡,依然昔年風貌,只是浮橋不見,遠處多了個水泥橋。


母校已他遷,原址面目全非,大桂花樹不見了。


西門外故居,殘破不堪,賈雄引見房東後人,雖初見而情如故人,合影為念。


城牆已拆,道路拓寬中,城牆邊故居,猶依稀可辨,現住者以為來爭產,喋喋不休,草草一過,即匆匆離去。


八十五年十一月,帶堂弟川濤尋根,他生於沙縣,離開時很小,一點印象沒有,仍是賈雄陪同。


李綱路和水門都沒有了,變成寬闊的江濱大道,川濤出生的地方,道路拓寬,房子改建,前面是銀行,後面住家,它隔壁的中山堂,改建為招待所,為我們投宿之處。


大街可說全都翻過,小巷原貌猶存,東道主專車送我們到西郊遊新闢的風景區淘金山,路經老風景區洞天巖,只剩一片碎石地,據說建鐵路時,取巖石敲碎為路基,昔日風景,已不復存,沙縣住了幾年,可惜沒有去過,而今美景成灰,只能長留想像!沿途見田圃所種作物,大多是以前沒有的高麗菜,芥菜反而沒有看到。


路上吃到包豆粉的白粿和餛飩,次晨也找到最懷念的死粿。


值得高興的是,找到了小學同學黃詩才,來台之初,遇到過他兩三次,後來就再也遇不到了,頗為想念,幾十年之後才知道,他二二八事件後回去了,可惜晚上見面,次晨到他家看一看就得走,又是來去匆匆!


這次到永定看土樓,然後循龍巖、永安、三民玩到沙縣,到處都有沙縣小吃,近幾年福州更是風行,隨處可見,的確風味獨特,經濟實惠。


六年之後,我又去了,歲月無情,黃詩才不但發胖,而且行走不便,在他家住了兩夜,他一家熱誠接待,陪同遊水南新闢的沙陽樂園,探視洋溪福初故址,訪由和仁、信義等多校合併而成的母校實驗小學,在他兒子別墅吃飯、睡午覺,他們不招待大魚大肉,專挑沙縣特產,尤其小吃,可謂體恤入微。


前兩次訪沙,都沒有吃到芥菜,這次還是一樣,到菜市場看,只有一顆一斤多的,沒有一葉一斤多的,問黃詩才,說季節過了,我記得正是這時候啊,怎麼過了?我看大概太久沒有,連他都忘了!

縣政府改建為新式高樓,市心街成府前花園廣場,大型商場、小吃街、噴泉、步行街、卡拉OK,應有盡有。

市區不斷擴大,已到老虎山的後面又後面,水南樓宇林立,街道縱橫,與縣城隔江相望,三條橋梁使兩岸連成一體,公共體育場、抗戰陣亡將士紀念牌已無跡可尋。


第二天早上很泠,有重霧,標準的沙縣冬天氣候,真是喜出望外,我已經幾十年沒有重溫這味道了!


第三天中午由他兒子開車送到南平,原來要走兩天的路程,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我真的覺得沒有坐夠!


這次賈雄要當孫子的保母,沒法陪,我高興可以自由自在,結果黃家殷勤接待,全程陪伴,不敢太過打擾,還是沒有達到我的「到處看,慢慢看,到處吃,吃遍當年吃過和沒有吃過的東西」的願望。


人生,本就如此,盡興而返,是不大容易做得到的!


2003.10.3脫稿於台北市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福州嶺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