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父親於清光緒廿六年(1900)陰曆七月十二日生於福建省福州府侯官縣柯厝鄉,取名慶豐,長大後,又名星崗,號肇英,中年以後,以號行。

 

父興池,字竹津,號蓮塘居士,幼攻書史,有志功名,適逢清末廢科舉,興學校,不得已轉而學醫,遺詩中有「浪拋書史學庸醫」句,其後行醫於馬江(馬尾)。母林氏,西門外梅林鄉人。弟慶亭,十二歲夭折。妹玉英,適鄰鄉上塘蕭利江。

 

父親於入學年齡時,入私塾,旋因祖母重病,無法下床,停學照顧,祖母病愈後才繼續學業,不久,祖母感於祖父體弱,恐難長壽,而家無恆產,屆時恐將衣食無著,不得已令身為長子的父親停學就業,前後就學時間僅三年。

 

頭一個工作在船上當聽差,飯前要負責擺放碗筷,沒幾天,辭職回家稟告祖父母,侍人之事非兒所願,盼另覓他業,再苦在所不辭,因之又轉任學徒,但因年紀太小,工作又非常辛苦,祖母心有未忍,不久又令回家。那時,馬尾興海軍,造船廠為我國新興工業,祖父因行醫而與廠方人員略有交遊,得以介入為學徒。每日東方未白,廠內預備音螺聲響,就要起床趕去上班,晚上長年加班,回家已經很晚,仍以人家不要的廢紙,勤練書法。

 

十四歲那年正月初三,祖父逝世,父親料理喪事,井井有條,祖母內姪春育(表伯)到馬尾參加喪禮,他的好友馬坑鄉林通森一起來,看到非常愛惜,託表伯做媒,將長女水仙(時僅九歲)許配父親,林家頗有資財,祖母和父親均以祖父為一窮醫,賃屋而居,逝世之後,家貧如洗,門戶難以相對卻之,林公以愛才而非愛財對,因而決定這門親事。

 

祖父逝世之後,父親月入極微,祖母做女工補貼,勉強維持一家四口生活,其後又逢祝融肆虐,雪上加霜,真正是一貧如洗。其後,父親習藝完成,轉到洪山橋兵工廠、盧(興邦)部等處工作,並遷回故鄉居住。因月入較豐,祖父窮困時,曾將祖遺之一田一園,賣給他的親哥哥興爐,這時父親從他的長子慶祥手中買回,而且薄有積蓄,成婚之後,得二男二女,長女璧蘭,僅歲餘夭折。

 

父親的工作,都在軍械製造或修理工廠,經常清晨到深夜,有時採包件制,為了多賺,忙到連大小便都捨不得去,而且地點時常變動,閩北、閩南很多地方都呆過,很少回家,小時對父親的印象極為模糊,稍長,祖母時常告訴我說:「汝父幼年喪父,一生勞碌,從雞叫做到鬼叫,賺錢非易,汝成人之後,應當好好盡孝。」父親小時侯的事情也全是祖母告訴我的。

 

民國廿二、三年,父親在福州仙塔街開設銼刀店,大舅鵬藩,朋友林友彰和他一起。大約民國廿四年,他們一起到福建省保安處軍械所工作,仍舊一人住在城裏,禮拜六深夜回家,禮拜天在家休假,禮拜一清晨趕去上班,此時才有機會接觸父親。這段時間,父親收入固定,母親克儉持家,在鄉中典到一間房子,遷入居住,總算有了自己的房子,二三年之內,相繼又買、典田地各一塊,可謂漸入佳境,但父親也因在城內吃包飯不適應而得到胃病。

 

民國廿六年對日抗戰,軍械所遷閩北沙縣。

 

民國廿九年陰曆九月廿七,祖母逝世,父親回鄉奔喪。次年,母親率我們兄妹三人搬到沙縣,從此有一短時間的全家團聚,但是戰時物價飛漲,入不敷出,父親雖然胃病一直很重,禮拜天仍舊在家裡製造銼刀出賣,以維一家衣食,然兒輩漸大,學費無著,乃於民國三十年,帶病遠赴湖南,以技術與友人合作創設銼刀廠,以求增加收入,供兒輩求學,但合作未能如意,其後又轉往貴陽,進公家工廠當領班。

 

民國卅四年,抗戰勝利,政府機關復員,母親和我們兄妹三人隨我服務的測量局遷回福州,父親也於那年年底回來,一家賃屋居於仙塔街雞標剪刀店樓上,父親重操舊業,和堂弟慶年兄弟倆在我們住家過幾間開蝴蝶店,弟弟開栽縫店,哥哥開銼刀店。

 

民國卅五年底,父親應聯勤修械所之邀,攜榮弟同來台北,那時,我也已經在約二十天前來到台灣,謀職未成,困居花蓮,迨父親在台北住定,我就從花蓮過來,三人同住保安街修械所單身宿舍,睡統舖,吃大鍋飯,還遇到二二八事變,飽受虛驚。後來我考進空軍,搬出保安街,再後來,修械所也搬到基隆路。

 

卅八年春,時局動盪,父親胃病又發,思家心切,辭職返鄉,原想好好休養一段時間,不期時局急劇轉變,同年秋匆匆攜母親妹妹再度來台,賃屋居中崙,一家五口,僅屋一間,另加半張床。次年,我配得眷舍一間,遷入居住,它原為日人廠房,臨時以甘蔗板隔間,每戶一間,大約五坪,隔間高僅六尺,一家說話,許多家都聽得到,後來慢慢改善,加蓋個小樓,空地上也蓋個房間,再後來,隔壁黃家搬走,把他的房子頂下來,一下子面積增加一倍,總算是像個家了,它的門牌是八德路二段二一八巷四十三弄六號,一直住到爸爸去世辦完喪事才搬走。

 

民國卅八年第二次來台之後,父親在中崙租一小店,仍製銼刀,僅維持數月,以胃病多年,身體羸弱,無法過份操勞,且工業日益發達,手製銼刀,無法和機製競爭,只能在家裡做一點小的,金店師傅用的,自己到金店推銷。四十四年,我從台中調回台北後,就不再做了。

 

民國四十八年,父親胃出血,急送空軍總醫院,住院兩個月,又在那年秋涼後再度入院,割掉三分之二的胃,徹底治好了幾十年的老毛病。此後,他過了幾年清閒無病的日子,有時逛逛街,有時看書畫展,每天看報紙,也花他很多時間,民國六十四年國慶,他出去看焰火,很晚沒有回來,一家人急得不得了,原來他搭錯車,又捨不得坐計程車,所以拖到很晚。

 

民國六十五年,一個下大雨的晚上,父親小便尿不出來,已經憋得非常難過了,急送空軍總醫院,只有開刀的份了,肚子上打個洞,掛個尿袋,這是緊急措施,但因年老體弱,醫生不鼓勵再做正式的攝護腺切除手術,因此,掛著尿袋終其餘生。這次手術之後,體力日差,不能行走,到附近換藥,要人攙著慢慢的走,後來更不行了,雖然近在咫尺,卻要到外面叫計程車進來坐。

 

民國六十七年,又生場病,又住空軍總醫院,想家,醫生認為已經無望,囑令回家等候,不意回家之後,卻慢慢的好起來了,實在沒有想到,母親卻先走了,那時父親還躺在床上,怕他知道了受不了,只好瞞他說母親到美國醫病去。

 

民國六十八年,父親八十大壽,請了三桌客,平生第一次做壽,他很高興,我們大家也很高興,可惜不久之後,他知道母親已經去世,從此鬱鬱寡歡,身體更加衰弱。六十九年,我學會開車,三月一號,買了部二手車,載他去換藥、上醫院,心想等開熟練以後帶他到陽明山等地方逛逛,誰知五月一號(陰曆三月十七)他就長辭人世,享壽八十有一。雖然他多年來患有高血壓,也長期服藥,但辭世前卻沒有任何症狀,說走就走,可以說是油盡燈枯,也可以說是無疾而終。

 

父親秉性仁厚,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事母至孝,鄉里交相稱道。雖出書香門第,因家貧而年少輟學,仍奮力向上,讀書僅三年,卻能寫一筆好字,為文流暢通順,替同事寫家書,是他經常的工作。記得我讀小學時,父親在沙縣,每次寫給他的信,他都替我改了以後再寄回來,因此,他也是我的作文老師。父親多才多藝,本業技術,堪稱一流,雖然那麼忙碌,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學的平劇,唱得有板有眼,他也略知面相,還收集許多偏方,有一劑治疝氣的草藥,醫人不少,不收費用。父親喜歡看書畫展覽,收集有一點書畫,也喜歡遊山玩水,民國四十五年,我的服務單位在豐原租一間房子,供出差人員住宿,父親表示想到日月潭玩,往返途中擬在豐原借宿,結果拖延沒去,我結婚為父之後,有一次帶保蘭和兩個女兒遊日月潭,想起此事,決定找個機會帶父親去,可惜遷延時日,沒有實現,後來父親行動不便,就更難了,最後他走了,永遠沒有辦法實現了!

 

父親在收入稍豐之後,在黃山裏買了一塊墓地,準備遷葬祖父墳墓之用;我小時候也曾聽他跟朋友談蓋房子的事,他要蓋的房子有別於傳統,是自己設計通風採光都非常好的樓房,可惜因為戰爭,通通無法實現。

 

父親自認為是新頭腦,我小時候,有人要替我找個童養媳,他不贊成,許多事情或時局,他都有自己的看法,常常看到他侃侃而談。

 

因為過份克己,使他自己吃很大的虧,有時還累及家人,民國卅五年,福州霍亂流行,他不幸被感染到,自己一人躲在銼刀店樓上,不讓兒女探視,耽誤了治療時間,送到醫院外面已經暈厥,差一點搶救不及,民國四十八年胃出血和六十五年攝護腺發炎也都因拖延過久而至難以收拾。

 

由於個性或傳統,父親雖然關愛兒女,和我們卻沒有什麼話說,我們也不習慣和他深談,晚年,尤其母親去世以後,父親非常寂寞,我就是找不出話題跟他談,每天只是說幾乎同樣的幾句話。他走了以後,我非常後悔,覺得無論如何也得找些話題說說,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初稿完成後記:老總統逝世時,蔣經國寫了一篇「我的父親」,父親去世時,我有強烈的意願也寫一篇,我覺得,他的父親和我的父親雖然完全不一樣,但在為子者的心裏,是完全一樣的。於是振筆直書,寫到父親第二次來台,不知道什麼原因停了下來。前不久偶然翻看,所寫的事情少部份已經忘記,如果不是那時寫下來,現在是寫不出來了。因此不能再拖,應該趕快完成。現在算是初步完稿,今天剛好是父親一百零一歲生日,頗具意義。此文只是敘述,也只是材料,願後來者加以潤飾或重寫。

 

       中華民國八十九年八月十一日於台北市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福州嶺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