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溪水
每年春夏之交,柯厝會淹水,叫做「做溪水」,曾在「柯厝」一文中提到,茲再補充如下:
一、 坐在樓板上洗腳
祖母告訴我,有一次,溪水做得非常大,坐在樓板上,可以用溪水洗腳,也就是已經快淹到樓板了。
我小的時候,有一次也很大,恰巧我不在家,沒有見識到。
民國卅八年,又是一次非常大的,兩老和妹妹是掀瓦逃出去的,也就因為這個原因,才使爸爸決定來台灣。
二、 廊墘頭做五月節
端午節,福州話叫「五月節」,大水才退出屋子,地面泥濘未乾,門檻外石鋪的平台叫「廊墘頭」,乾乾淨淨,於是擺了個矮桌,在這裡過起節來。
廊下石埕還泡在水裡,水中有成群的小魚,吐一口口水,馬上上來爭食,水上有「水蜢」,浮在水面,許久不動,忽然長腳一蹬,已到數尺之外,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埕邊蔥鬱的樹木,半節泡在水裡,再往前看,一片汪洋中有些露出的樹木,有如孤島,真是別有一番景色,坐在矮凳之上,吃平時難得吃到的佳餚,小小的我,雖然不知道那就叫詩情畫意,也覺得樂趣無窮。
三、 掉到埕裡
有一次,水漲到和廊墘頭齊的時候,我獨自在廊邊看魚、看水蜢,一個不小心,栽到埕裡去了,那時還不會游泳,真是慌了手腳,在水中分不清天南地北,一陣亂抓,喝了兩口水,但也抓到了廊邊,趁勢爬了上來。
偷偷回去換衣服,不敢聲張。
吃尾梨、打柿核
姑姑頭胎生個男孩,小我一歲,我五歲那年,住游藩叔家,有一天,祖母削尾梨(荸薺)給我們吃,她把尾梨洗乾淨,泡在牙缸裡,坐在凳子上削,我們倆站在她面前等,第一個表哥吃,第二個表弟吃,週而復始,直到削完為止。
吃完尾梨,打柿核,方法是把它放在石廊邊,一小半露在外面,用手掌在它後面打,它往前衝,衝得遠的贏,把對方的吃掉(拿走),玩得津津有味。
表弟後來夭折了,可能就是不久之後的事,因為我再也沒有和他一起玩的記憶了。
原來記得他的名字,近年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
真鳥仔
「真鳥仔,啄波波,三歲孩兒會唱歌,不是爸奶教奴唱,是奴肚子通籠哥。」
可能是六歲,搬到依核家住,姑丈和我,躺在客廳的床上,教我唱這題「詩」。
母雞護嬰
小雞剛孵出來,整天跟著母雞,等大一點,就分散覓食,母雞則在附近警戒,老鷹一旦在天空出現,母雞發出一種叫聲,小雞立刻狂奔逃命,有的逃入雞籠,有的避到草叢,有的躲到母雞肚子下面,這時老鷹在空中盤旋,跑得慢的,老鷹俯衝下來,就有被抓走的危險,雖然在危急的時候,母雞會奮不顧身衝上去和它博鬥,但不一定能夠保得住。
依貞很小的時候,看到小雞逃命,說「這麼怕,別出生。」剛好祖母和我都聽到,祖母直誇好聰明。
公鵝打架
因為家有喜事者元宵夜要用鵝祭神,每到秋冬之交,有很多家庭養鵝。
黃昏的時候,常常有人趕了一群鵝,到依清伯的水塘洗澡,我家門前的大埕,是必經之地,我一看到,就跟著去看鵝打架。
經常在一起的鵝,是不會打架的,但一下了水,就不一樣了。開始是一隻公鵝,獨自在慢慢地游,另外一隻過來挑釁,它慢慢地靠近,翅膀往上提,頭抬得高高的,隔一會兒,往水裡沾一下,姿態優美,一派武士的樣子,被挑釁者立即報以同樣的姿態,以示不甘示弱,兩隻越來越靠近,雙方開始繞著對方轉,等待最有利於自己的時機,真是劍拔弩張,緊張到了最高潮。
忽然,兩隻幾乎是同時撲上去,兩條長長的脖子扭在一起,互咬對方的身體,接著在水中直立,張開翅膀拍打,發出噗噗的聲音,幾個回合之後,勝負已見,敗者落荒而逃,勝者窮追不捨,敗者鑽入水中,勝者尾隨而下,數上數下之後,窮寇莫追,戰爭宣告結束。
這時候,勝者恢復戰前姿態,昂首闊步,揚揚自得,而敗者躲得遠遠的,身體縮成一團,比戰前最少小了一號,頭也放得低低的,已經不像隻鵝,倒有一點像鴨子了!
水鬼和宅蝦者
小孩子初學游泳,都在池塘裡,拿一塊床板,把胸部貼在板上,人就隨床板浮起來了,雙手划水,雙腳打水,慢慢地就學會了狗爬式,接下來學自由式、走游和潛水。柯厝離閩江很近,功夫好的在塘裡不過癮,到江裡去。
沒有救生人員,也沒有救生設備,時常發生意外,被水淹死的,叫做水鬼,傳說水鬼要找三個代替者,才能超生,叫做「水鬼找後替」,沒有超生以前,水鬼是非常痛苦的,下雨時,每一滴雨,都像針似的在剌它,所以非努力不可。
水鬼的傳說很多,非常可怕,好在我那時還小,沒有下過水。
釣蝦,福州話叫做「宅蝦」,用一尺多見方的粗夏布做成小網,中間縫一寸多見方的布,布上塗餌,把小網上的繩子綁在竹竿上,放入水中,隔一段時間去收,吃餌的蝦子隨網而上,成為獵物。
宅蝦的人時常整夜工作,他每隔一段距離放一個網,全部放完之後,是他的抽煙時間,他蹲在塘邊,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然後旱煙頭往地上敲,把煙灰敲掉,有一次,正準備要敲的時候,發現身邊多了一堆像牛屎的東西,他心裡有數,決定開它個玩笑,就朝它敲下去,只聽到長長的一聲「雞」,接著「撲通」跳下水去了,原來是水鬼。
據說宅蝦的人常常會遇到,不足為奇。
踏車
「藕藕踏車,
舊快老爹,(老爹是官員,意為比當官的更快樂。)
一日五頓,
工錢沒賒。」
柯厝是農村,以水田為主,但沒有水利設施,田裡的水,要用人工從池或浦(小溪)裡車上來。
當田裡需要水的時候,在水邊架起水車,靠人的力量把水踩上來,一部水車,通常兩三個人踩,最多可以四個人,踩車的人,雙手扶在橫槓上,雙腳像爬樓梯一樣不停的踩,踩的人多時速度快,有點像原地跑步,水車發出「藕藕」的聲音,滿詩情畫意的,也是攝影的好題材。
篇首那首民謠,只是聊以解嘲,實際上踏車是很辛苦的,車水多半在夏天,為了涼快,常常整夜在踩,據說可以趴在橫槓上,一面踩,一面打盹。
所謂一日五頓,是兩餐之間,有一頓點心,叫做「踏車粥」,勞力者流汗多和易餓之故,很稀的稀飯和一些小菜如菜脯、糟菜(鹹菜)之類,是需要,也算是享受。
我踏過一次車,雖然時間不久,算是嘗到滋味了,因為個兒小,雙手幾乎是吊在橫槓上,有時候跟不上步伐,就懸空了,踩久了,腳板心痛,一點都不詩情畫意。
蓮塘
我們家大石埕前面有個半月形的池,叫做門前池,上面長了很多布袋蓮。
祖父留下來的書,封面上都寫「古榕蓮塘竹津氏訂」,可是,柯厝沒有人種蓮花,我想指的就是門前池,蓮者,布袋蓮也。
祖母說我們家「狀元祖」,祖先有人中過狀元,所以有這口池,我長大後,覺得可能是以訛傳訛,因為沒有別的跡象可以證明。
布袋蓮繁殖得非常快,到處都可以看到,有人採來餵豬,其他就沒有什麼用了,它開紫色的花,滿好看的。
白鷺
我們家左邊不遠水塘邊,有兩顆大榕樹,很多白鷺築巢棲息其上,生生不息,子孫綿延,有人說,這是柯厝的風水。
夏日黃昏,放學回家,在夕陽斜暉裡,老遠就可以看到蒼翠的樹上,停滿了雪花似的白鷺,還有在空中飛舞的,有時再襯以滿天彩霞,真是一幅絕佳的圖畫。
這時,如果屋裡悶熱,就會搬出矮桌、小凳,在石埕上吃晚餐,稠稠的稀飯,配以紅糟田螺、海蜇頭、糟菜、菜脯,以及新摘的蔬菜,清風徐來,暑氣全消,在暮色籠罩下,呱呱鳥聲中,不覺已三碗下肚。
飯後小坐片刻,已是螢火閃鑠,星斗滿天。
呼風
祖母娘家在梅林,她姐姐嫁在安南兄,那是個外地遷來的村,村人除福州話外,仍舊保有他們的「安南話」,祖母婚前常在姐姐家住,所以也會講,姐姐的兩個女兒也嫁在柯厝,她們三個時常講,大家都聽不懂。
安南話究竟是什麼話,到現在都沒有搞清楚,猜想大概是閩南話。
大表姑禿頭,外號叫禿頭表姑,就住在我們隔壁,夏天晚上,她們姨姪倆經常一人一把蒲扇,坐在屋前石廊上乘涼,一面閒話家常,我時常坐在祖母旁邊,聽她們講話。
廊前一片空曠,經常有風,偶爾也會一點風都沒有,這時候,祖母一定會說:「啊,一點風都沒有!」接著就開始呼風,她發出一種長長的聲音,幾聲呼叫之後,果然看到樹梢微微在動,風來了!
西禪晚鐘
福州有兩個大寺,湧泉和西禪,西禪寺隔個閩江,在我家對岸不遠處。
黃昏時分,西禪晚鐘響起,這時候,我多半是在放學回家途中,走在江邊的堤防上,左邊金黃色沙攤之外,江水悠悠,右邊田疇綠野,夕陽含山,堤內堤外,都反映著閃閃餘暉,鐘聲緩慢悠揚,聲聲拖著顫動的餘音,深深的敲進了我的心中,小小的我,也能感到有如心靈的沐浴,萬念頓消。
暫暫叔公
依照輩份,我應該叫他暫暫老叔公,因為不好叫,就叫叔公。
他住在我們家後門對面,長得既高且大,聲如洪鐘,在米粉工廠做工,很少在家,只有一個兒子,大約大我三歲,瘌痢頭,名叫景順,我叫他依閏叔公,有一段時間也在洪山小學讀書,比我低兩年。
他家種了一點田,他太太在耕作,因為窮,稻子還沒有結穗,就陸續在賣了,所謂賣青苗也,等到收成時,已所剩無幾。
抗戰前,工廠停工,他失業了,在家無所事事,常常在門口吃飯,他坐在長條凳上,端個特大的海碗,裡面裝了很稀很稀的稀飯,呼盧呼盧的喝,旁邊放一包舊報紙包的鹹橄欖,是他的稀飯菜,那是福州最便宜的東西,他喝了兩三口稀飯之後,伸手拿了一個,大口一咬,半個不見了,第二口,半個中的一半,第三口,四分之一的一半,每次都是一半就對了。
後來,景況更加困難,稀飯中的米更少了,添加了麥皮,而鹹橄欖依舊。
抗戰時,他們也逃到沙縣,兒子死在那裡,勝利後沒有回來,不知所終。
嫩嫩和妹妹
他們是同胞兄弟,同樣都不務正業,哥哥嫩嫩,單身,弟弟妹妹,討了個老婆,也生了個兒子,名叫有松,後來都被他賣掉了。
他們住在一間很小的房子裡,時常三餐不繼。
我六七歲時,我們家菜園和龍船下上十顆龍眼,要包給他們看,他們看到爸爸在城裡工作,無暇兼顧,索價奇高,生意不成,揚言要給好看,惹火了爸爸,決定自己看守,他把銼刀倒插入竹竿為武器,而且身懷暗器,天天黃昏從城裡回來,他們發現難惹,不敢輕舉妄動。
有一年正月初一,我們家的春聯被蓋上白紙,我一早看到,嚇得都快哭了,祖母懷疑是他們幹的,在後門朝他們家方向罵,自然無證無據,不能指名道姓。
又有一年,爸爸在沙縣,有一天,媽媽回娘家,家裡只有祖母和我們三兄妹,半夜裡,我被急促的鈴聲吵醒,接著有很重的腳步聲從客廳往後門跑,原來我們家被偷了。有人夜裡起來小便,看到我們家後門洞開,開口喊「小偷」,小偷聽到喊聲,往前面跑,可是門打不開,用力搖,門上裝有鈴,鈴聲大作,只好再往後面逃。
米缸裡的米、灶上的鍋,連同煤油燈都被偷了,第二天早上,媽媽一回來,馬上就到洪山橋去買,否則連飯都沒得吃,晚上也要摸黑了。
又是他們兄弟,不是自己下手,是報信,後來聽說小偷從後門出去時,喊小偷的人因為認識,沒有抓他。
痳瘋、蜑戶討齋
福州有個風俗,正月初二、三,痳瘋患者和蜑戶四出,挨家挨戶討齋。
齋,以糯米滲食米水磨壓乾為皮,加紅糖的糯米飯為餡,外形大小有如包子,用以祭拜下界爺(好兄弟),過年時家家戶戶都得做。
蜑戶,福州話叫「科蹄仔」,為原住民,居於船上,清代時,不准在岸上居住,也不得應科舉考試,民國之後解禁,但登岸居住者仍然很少。
痳瘋,是一種傳染病,嚴重的,面部手腳紅腫變形,看起來很可怕,所以自古都集中住於痲瘋院,外面難得看到。
正月初,是歡樂的日子,卻有一群群的痳瘋患者來要齋,真是煞透風景,小朋友老遠看到,趕快躲到家裡,不敢出來。蜑戶則男男女女,每人一個魚簍,裝齋用的,看起來滿好玩的。
思念
思念,是很不舒服的,從小,我就嘗到了它的滋味!
九歲,因為附近沒有學校,到外婆家讀書,思念日夕相處的祖母,思念剛孵出不久的小雞,思念園裏那顆桑樹。
剛孵出來的小雞,嫩黃的羽毛,唧唧的叫聲,可愛極了,喂以碎米,旁邊放一盤清水,它們喙食和喝水的模樣,百看不厭。
園裡籬邊不知道什麼時候長了一顆桑樹,發現時只有半個人高,它長得很快,一兩年之後,已經有一人多高了,有事沒事,我都要到園裡看看,看它又長大沒有。
外婆家離我們家很遠,我自己沒有辦法回來,長期陷入思念之中!
來台灣之後,漸漸又陷入思念的深淵,隨著時間而加深,除了思念故人、故園外,思念桑樹、園角那顆大龍眼樹、開紅花的老梅樹、祖父書箱裡的書、畫、扇面、圖章、花瓶……!
熬過了那無窮無盡的思念,終於,可以回去了,也回去了,可是,物換星移,面目早已全非,除了在破紙堆中找到祖父書箱裡的數片殘簡,看到園角大龍眼樹被砍後的樹頭外,園地上蓋了別人的房子,桑、梅已無跡可尋!
下池,這塊我家傳了很多代的水田,祖父曾於民國元年,以廣銀八十兩典給他的胞兄,限期三年,許多三年之後,爸爸才由慶祥伯手中買回,至今典契猶在,後來媽媽又把旁邊一塊地買來,挖掉田埂,連成一片,我在這裡踏過水車、摘過菜,也在荸薺蔥上打過滾,而今已非我有!(見上圖)
差堪告慰的是,故居還在,只是殘破不堪,在柯厝,就剩下這一點根了!
2002.9.7脫稿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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