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嶺表部落格

民國廿七年，因對日抗戰疏散到沙縣。此後到卅四年抗戰勝利，數度往來於沙縣與福州及閩清之間，坐過輪船、汽車、民船，還走過路，住過旅館、客棧，也住過船上旅舍，有大船、有小船。沿途的山、水、江中的「灘」，百看不厭，旅途的感受，深刻難忘。

福州到南平，叫閩江，水口以下，江闊水平，以上，偶然有灘，南平至沙縣，稱沙溪，星羅棋佈，險灘處處。那時，有定期輪船航行福州南平間，南平沙縣間則通汽車。

廿九年春，日寇將來攻，游藩叔包民船接他媽媽到沙縣避難，我倉皇隨行，在狼口住了一個禮拜，事情過去，又包船回福州。

去程是上水，曉行夜宿，走了一個禮拜才到。

福州至南平，靠搖櫓，有一天，船靠水口南平之間一個小溪灣過夜，岸高與船齊，田禾樹木，近在咫尺，不遠處三五人家，瓜棚豆架，雞犬相聞，炊煙裊裊，一片昇平氣象。

南平至沙縣，灘多水急，靠拉縴，縴夫和船的距離，時遠時近，他們發出的歌聲，週而復始，雖然簡單，伴著水聲，卻清脆悅耳。

一天，在漁溪灣過夜，它在南平沙縣之間，溪道狹窄，船靠在一小片沙灘旁，船家在沙灘上埋鍋做飯，我們舍舟登岸，活動筋骨，岸旁公路離沙灘深達數丈，路旁一排房子，長了許多長短不一的長腳，抬頭仰望，別有一番趣味。

下行時江水湍急，高差很大，船行如箭發，前後各有一個舵，前面那個，掌舵者站在高架上，緊抓著舵，全神灌注，不但雙手用力左右上下，雙腳也在架上急速奔走，扣人心弦，船在灘間穿梭，有時航道幾乎比船寬不了多少，間不容髮，有時前面巨石擋道，船隨江水急奔而下，眼看快要撞上的時候，船身隨水勢一轉，柳暗花明又一村，長江三峽的「對我來」，應該不過如是。

福建多杉木，它是人工造林，一大片一大片地在山上出現，船在江中行駛，看到的是山在移動，行列整齊的杉林像部隊在行軍，而且不斷變換隊形，樹齡高低不一，部隊形貌亦各有不同。

江中時而看到很長的「柴排」，由多個木筏組成，隨江水飄流而下，其上搭個簡單的房屋，有人生活其上，甚至一家大小，屋旁晒有衣服，安個爐子，生火炊飯，還有蹲在水旁垂釣的，看起來悠哉悠哉。

卅年春，媽媽帶我們遷居沙縣，在南平碼頭船上客棧住了幾天，買不到汽車票，只好走路，全程十二鋪（六十公里），通常分兩天走，媽媽挑一擔米籮，一頭坐妹妹，一頭放行李，年輕的親戚建正陪我們，弟弟走不動時，由他背，大舅在火柴廠工作，來送行，出發時已經近午，姐弟兩一路說話，走得慢，送了一程又一程，又耽擱了些時間。

沿途油菜花盛開，景色宜人，黃昏時分，夕陽含山，晚霞滿天，但投宿地青州卻不知道還有多遠，無心欣賞，接著暮色四合，星光閃爍，四週靜悄悄地只有我們躑躅前行，夜涼露冷，傳說路上時有土匪出沒，提心吊膽。

行行重行行，才看到一點燈光，繼續走，總算到了青州，昏暗中，找到家客棧，店家已經睡了，敲了很久門，才亮燈開門，生火做飯，草草吃過，上床安歇。

次日，繼續另一半行程，好不容易走到狼口，離沙縣只有一鋪了，可是，這一鋪可真是難捱，「行百里者半九十」，此之謂也。

卅二年寒假，同學們合包一隻民船，從閩清放福州，有人發現有一個船夫滿臉橫肉，對我們虎視眈眈，「山東響馬，福建船戶。」船在大江之中，是很可怕的，雖然身無長物，但很多同學身上都穿著當時很值錢的毛線衣，看看天色向晚，再不溜恐怕就來不及了，此時船過白沙鎮，我們四五個當機立斷，舍船登岸，經一大片沙灘往燈光處走，到了街上，找個客棧住下，再到市場買菜做飯，虎口餘生，吃得津津有味，主菜是白菜肉，大白菜燒五花肉也。

第二天，搭汽車回福州，沒有溜的同學已平安到達，不知道是我們多慮，還是因為走了幾個，有所顧慮，不敢下手？

卅四年冬，母子四人隨包船勝利還鄉，黃昏，船泊水口過夜，沿岸房屋，和漁溪灣一樣，伸下長短不一的腳，但水口是個大鎮，非常熱鬧，又是一番景像，買了米粉，找民宅商借鍋灶，雖然也是媽媽煮的，吃起來別有滋味。

四十幾年後的七十七年，從福州到南平，是當年沒有的火車，南平到沙縣，坐汽車，除了狼口附近還有些灘外，其他地方已經看不到，溪中水流平緩，水面離公路很近，偶然看到船隻，全屬機動，當年風貌，渺不可尋，和歐洲的萊茵河倒有幾分神似。

想重溫舊夢，無船可坐，就算有，緊張刺激，也已不復當年！

將滿四歲，弟弟出生前後，右大腿生「盤蛇」，不能走路，有一天，祖母把後門打開，在門口放把椅子，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坐坐了很久，因為後門外一片樹林，它吸引了我。

我對山水與旅遊的偏好是與生俱來？

民國九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脫稿於台北市